余地:《孔子》与鲁迅

子在川上曰——我是老二。有人问为什么抵制《孔子》?我想说的是:哥抵制的不是《孔子》,而是《孔子》背后的孙子。(网络经典语录集锦——非本文内容)

《阿凡达》1月5日在中国大陆上映,首日票房狂收3500万,影院出现一票难求、观众通宵排队购票的罕见盛况;23日前后,为给拷贝多达2500个的《孔子》让路,中国当局强令票房大卖的《阿凡达》2D版下线,引发民意的强烈反弹,一篇名为“哥抵制的不是孔子,是《孔子》背后的孙子”的网文,堪称其中的代表。

曾“荣获”北韩平壤国际电影节最高奖的胡玫,以粉饰暴君的主旋律电视剧《雍正王朝》获得飞天奖、金鹰奖、“五个一”工程奖。这样的御用导演之盛气凌人,及其鼓捣出的《孔子》不堪到何等地步,是不难想见的。 为制造话题,导演听到批评便暴跳如雷,骂批评者是“砖家”,“一看就是门外汉,根本不懂电影”,全无半点风度,令人齿冷。

由于失望和愤怒,一些本来对儒家、孔丘漠不关心的网民,也加入到讨伐、抵制《孔子》的行列。当局和《孔子》片方携手完成了主旋律大片史上最失败的一次营销、公关计划,其“己所不欲,必施于人”的蛮横与愚蠢,令《孔子》成为千夫所指。在天涯、凯迪、豆瓣等人气论坛,网民发泄着对权力肆无忌惮地扰乱市场的不满,《孔子》已成“过街老鼠,人人喊打”之势。没有选票的人们,终于可以用钞票对权力说一次:不,绝不。1月27日,本已惨不忍睹的《孔子》票房统计数字竟爆出掺假的丑闻,影院业和观众怨声载道。当局在巨大的压力下不得不自扇耳光,又重新恢复《阿凡达》2D版的上映。

从“打倒孔家店”到“国学热”,中国政治、文化生态的演变令人唏嘘,电影《孔子》不过是当前“国学”虚热的一个反映。中国当局在海外大肆兴建挂羊头卖狗肉、赔本赚吆喝的孔子学院,迄今多达200多个,中国国家汉办主任、孔子学院总部总干事许琳去年4月坦承:孔子学院无意输出中国价值观。问题是:你有值得输出的价值观吗?作为没有法律保证、没有校舍、没有教师的“三无学院”(《“孔子学院”的真相:洋人数钱数到手软》),孔子学院几成国际笑话。

近百年来,孔丘在中国的命运充满了戏剧性:大小军阀、“满洲国”、新儒家,或发布《尊孔令》、《祭孔令》、孔庙祭孔,或成立“全国孔教会”、“孔学会”、“王道书院”和“儒教”,尊孔读经、三拜九叩,搞得乌烟瘴气,不亦乐乎。而在文革狂潮中,1966年10月山东曲阜的孔庙被捣毁,1973年毛泽东发动“批林批孔”,黄口小儿都知道“打倒孔老二”。孔丘真是命若黄连,生前颠沛流离,“累累若丧家之狗”(《史记?孔子世家》,生后又遭权势者利用或践踏!

1980年代的文化反思和启蒙浪潮,为1989年全国性学运打下坚实的基础,当局尝到了“让思想冲破牢笼”的厉害,立即中断文化反思、严控媒体和学校的思想舆论导向,视启蒙为专制天敌。坚持逆人类文明进程的一党专政,成为中共决策的出发点。

1990年代苏联解体、冷战结束,共产主义乌托邦彻底破灭,拿什么填补意识形态领域的空白?拒绝自由民主的启蒙,中国当局只有向蒙元、满清、袁世凯、张勋、孙传芳、张宗昌、日寇(“满洲国”)学习,在四书五经里寻求独裁统治和愚民教化的资源。1997年6月,“孔子故居”被中宣部列入首批“全国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”;2004年9月,曲阜孔庙举行中共建政后首次官方祭孔大典,各种朝代的服饰、舞蹈、礼仪粉墨登场,一时间鼓乐喧天、群魔乱舞,花样百出地恶搞孔丘,令人啼笑皆非。

2006年央视“百家讲坛”连续7天播出专题讲座“于丹《论语》心得”,“小人”就是“小孩子”的“于丹式孔子”,风靡中国大陆。自此,“各地方电视纷纷效仿,各地国学班、私塾班、诵经班如雨后春笋,由此进而引发祭孔热、孔诞热、汉服热、祭祖热、古礼热、传统节日热、文化遗产热。中国人民大学率先成立了孔子研究院和国学院,武汉大学、中国政法大学、北京大学、清华大学等群起效仿,至少有30多所高校树立起了孔子雕像。”(《孔子回归年表》)

翻开新文化运动群英谱,论反传统的极端和深刻,非立志“掀翻人肉筵席”、“救救孩子”的鲁迅先生莫属。鲁迅对孔丘极表尊敬和同情,将孔丘本人与权势者捧起来的“大成至圣文宣王”区分开来,“孔丘先生确是伟大,生在巫鬼势力如此旺盛的时代,偏不肯随俗谈鬼神”(《再论雷峰塔的倒掉》)。鲁迅对孔丘的同情,是一种基于对历史和人性有深刻之了解的同情:1935年鲁迅发表《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》,认为“孔夫子之在中国,是权势者所捧起来的,是那些权势者和想做权势者们的圣人,和一般的民众并无什么关系”,孔丘“活着的时候却是颇吃苦头的。跑来跑去,虽然曾经贵为鲁国的警视总监,而立刻下野,失业了;并且为权臣所轻蔑,为野人所嘲弄,甚至于为暴民所包围,饿扁了肚子”,后来“连唯一可信的弟子也已经失掉,孔子自然是非常悲痛的”。

1990年代以来,孔丘与鲁迅这两个被权势者捧起来的圣人,命运发生了逆转:被毛泽东捧为文化旗手和民族脊梁的鲁迅,在海内外遭到铺天盖地的恶评。一些自由派知识分子欲借批评鲁迅及五四运动来抨击党文化,对鲁迅恨之入骨的新儒家和“国学”爱好者则从学术到人品,无所不用其极地攻击鲁迅。

对此,中国当局心理之阴暗、龌龊和矛盾,纠结得无以复加:批判鲁迅,可能引火烧身,令人怀疑毛泽东是在歪曲和利用鲁迅;而捍卫鲁迅曾经的荣耀,势必复活反传统、反权威等党文化的死敌。因此,官方话语对鲁迅的存在只好日益归于沉默和淡化:2001年鲁迅诞辰120周年的纪念活动,与1981年、1991年鲁迅诞辰100周年和110周年的纪念活动已不可同日而语:规格、主办方的层级和宣传力度直线下降,内容更是惨不忍睹,竟以被鲁迅冷嘲热讽的爱国主义为主题。呜呼!鲁迅在天有灵,不仅会“非常悲痛”,还会“出离愤怒”!

自2004年开始,许多省份的语文课本就在减少鲁迅作品的数量;2006年中共颁布《国家“十一五”时期文化发展规划纲要》,要求部分小学开设传统文化课程,在中学语文课程中增加传统经典范文的比重;2007年,北京版语文教材将鲁迅的《药》、《纪念刘和珍君》撤下;2009年,直属教育部的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覆盖面最广的语文课本,《为了忘却的纪念》等鲁迅名篇已不见踪影。

除了时间、地点和人名的不同,鲁迅那些被削减的不朽篇章用来纪念“六四”大屠杀的英灵,可谓“字字以血书者”:“我目睹许多青年的血,层层淤积起来,将我埋得不能呼吸”(《为了忘却的纪念》);“惨象,已使我目不忍视了;流言,尤使我耳不忍闻。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?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。沉默呵,沉默呵!不在沉默中爆发,就在沉默中灭亡。”(《纪念刘和珍君》)简直是独裁者的噩梦。

鲁迅写于1919年的《药》,对于那些手上沾满“六四”学运的鲜血和吃人血馒头的人来说,当然也是眼不见为净。应该说,当局的愚民教化和对知识分子的收买卓有成效,打造出一个无声的中国:沽名钓誉的余含泪们和把牢底坐穿的刘晓波们之外,是一盘散沙的沉默的大多数,以及少数的社会良心在网络上的呐喊。

在欧美、日本、韩国、台湾等自由民主的热土,儒家学说的精华部分可以作为现代文明的补充;在没有办报权、选举权、游行权、组党权等基本人权的党天下,尊孔读经不过是开历史的倒车,沦为独裁统治的工具。推行“为政以德”、“君为臣纲”、“唯上智与下愚不移”、“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”,人治和信息封锁也就顺理成章,中国互联网成为全球最大的局域网,和谐成了“喝血”。

诚如韩寒所言:“《孔子》这部电影,无论从拍摄意义,商业利润,艺术追求,电影探索,教育启蒙,警世感人,视听震撼,娱乐消遣,记录历史等任何一个角度,都没有存在的必要,是一部完全可以抹去的电影。”

《阿凡达》珠玉在前,《喜羊羊2》后来居上,《孔子》惨遭夹击,无论中国当局怎样保驾护航,《孔子》要收回1.5亿的影片成本都是痴人说梦,可谓继孔子学院之后,强势推销“孔子”的又一次惨败。相反,哪怕当局将鲁迅的作品从课本里全部删除,“以血书者”也必定万古流芳。

作者:余地 文章来源:中国人权双周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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